記得是《大宅門》吧,有人勸一農(nóng)村來的丫頭,要她注意跟男主人的關(guān)系。那丫頭一臉倔倔地說:“我愛老爺!”俺聽了差點笑倒:清代或民初的鄉(xiāng)村姑娘會講這種話?現(xiàn)在進城的小保姆,瘋看電視劇,或許會講;但在《大宅門》的時代,一個丫頭至多就是講到“我已經(jīng)是老爺?shù)娜肆恕?。甚至這句話都有點過于照顧當代觀眾的口味。它似乎語帶雙關(guān),既點出侍女身分,又表明情寄主人,很是得體。其實卻是有點僭越的。翻翻《紅樓夢》就可知道,通常只能說“我是跟老爺?shù)娜恕保灰壤蠣斒辗恐?,才有資格去掉那個“跟”字。

國產(chǎn)電視劇里這樣可笑的亂寫,有人會說是受了西方影響。國人往往以為西方人把“愛”掛在嘴上當標點符號用。實際上,那是“嬰兒潮”一代在六十年代大搞 “性革命”之后的現(xiàn)象。在歷史上,受基督教影響,西方人在女男關(guān)系上也曾禮防森嚴。至少,在相當于我們目前的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他們還是比較保守的。

美國女作家艾麗斯·麥克德莫特在前年獲普利策獎提名的小說《這之后》(After This)中如此描寫女男主角的相識:

二戰(zhàn)結(jié)束不久后的紐約。姑娘瑪麗在大公司當秘書。某日中午去小飯館吃飯。紐約人午餐很簡單,瑪麗坐在柜臺前的高腳凳上,買了個三明治,再要一杯茶。她左邊的男人吃完后,取了大衣,站在她側(cè)后,彎腰越過他的高腳凳,把銅板放到盤子里。放銅板的時候,手擦過瑪麗的胳膊,同時說道:四月里還要穿大衣,這天氣不正常。出于美國式禮貌,瑪麗答道:沒見過這么大的風。男人說:這讓我想起海外的日子。他以最常見的談天氣起頭,很自然地透露了自己是二戰(zhàn)老兵,還是女性仰慕的愛國英雄吶。但男人并沒有接著猛吹戰(zhàn)場故事,那就用力過度了。瑪麗問他在海外哪里,男人笑笑說:前世里的事了。轉(zhuǎn)身走出去的時候,他還引了句莎士比亞:Once more into the breach (讓我們再上火線)。但作者并沒讓他說出莎翁接下來的兩個詞:dear friends。男人好像是在自顧自地回想他的戰(zhàn)地“前世”,卻又像在約會女人,只是約得那么婉轉(zhuǎn),決不令人難堪。

第二天中午,瑪麗又去這家小飯館。男人果然等在門邊抽煙。這個男人,后來成了瑪麗的丈夫約翰。

作者給了女男主角兩個英文中最普通的名字:瑪麗和約翰。就是兩個最普通的美國人,當時,他們并沒有那種開口就是 I love you a million 的夸張習慣;談情說愛時,他們寧愿請出中學里學到的莎士比亞——“讓我們再上火線”是歷史劇《亨利五世》的臺詞,該劇高潮為英軍在阿艮格(Agincourt) 以劣勢之旅大敗法軍,英美中學通常會教這一幕。

《這之后》的敘述從小飯館直接跳到結(jié)婚。如果中間再插幾段,瑪麗會如何回答約翰更明顯的試探,比如,“你愛我嗎”?兩人談戀愛時期的美國流行文化熱點、1945年首演(而且首演日就在這個月,4月19日)的百老匯歌舞劇《天上人間》(Carousel,英文意為“旋轉(zhuǎn)木馬”)里,或許提供了一個拐彎抹角的回答。

歌舞劇中,小伙子比利管理著一架旋轉(zhuǎn)木馬。麥克德莫特有本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小說就叫《迷人的比利》(Charming Billy),這標題又來自一首兒歌,歌中的比利是個年齡不到就想找老婆的“壞孩子”?!短焐先碎g》里的比利,也是這么個“壞”比利。

某天下午,一群紡織女工來玩旋轉(zhuǎn)木馬。比利的“壞小子”模樣,吸引了美麗的朱莉——我們現(xiàn)在的說法叫“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兩人聊上了。傍晚時分,別的姑娘都趕著回宿舍,擔心回去太晚,顯得形像不好,會被廠主開除。她們都是二戰(zhàn)人力緊張時進城打工的鄉(xiāng)村女孩——我們現(xiàn)在的說法叫“農(nóng)民工”——擔心姑娘們被城里壞人引誘墮落,廠主對她們管得很緊。

只有朱莉留了下來。廠主帶著警察來找她,朱莉還是不肯回去,于是失去了工作。比利問朱莉:是否愛上他了?朱莉答道:不,我不會!她決不肯承認愛上什么 人,因為朱莉懷疑自己嫁不出去了。當時,對一個未婚女子,聲譽是最重要的。這也是英語老話,所謂“優(yōu)良聲譽是少女的最好嫁妝”。

話說到這兒,兩人似乎僵住了。如何繼續(xù)發(fā)展感情呢?這時,朱莉唱起了后來成為著名情歌的《假如我愛上了你》(If I Loved You,這里動詞 love 用過去時,表明是虛擬語氣)。整首歌都是虛擬語氣:我不愛你,但也不妨設(shè)想一下,假如我愛上了你,我一定會怎樣怎樣?

且來看看這首歌。歌詞可以按情緒的變化分為三段。先是充滿期望:我會傾訴,卻又很難說出心中的話(現(xiàn)在你比利該知道我為什么要用虛擬語氣了吧?)。? ???

假如我愛上了你, If I loved you,
我想時時傾吐 Time and again I would try to say
所有你該知道的; All I’d want you to know.
假如我愛上了你, If I loved you,
我也有心難訴。Words wouldn’t come in an easy way.

然后是焦急:我只是個很難嫁到好男人的失業(yè)女工,這次機會要白白溜走了。下面歌詞里的 Longin’ 就是 longing 但是不發(fā)鼻音。這是沒受過很好教育的美國人的發(fā)音。去年美國大選時,共和黨副總統(tǒng)候選人莎拉·佩林就常被東部文化精英挖苦,說她講話經(jīng)常 drop the "g" (這一譏諷在語言學上不準確,不過這里不討論),如果總統(tǒng)不幸一腳去了,這個滿口鄉(xiāng)音的土妞接得下來?。? ???

繞了一圈又一圈?!ound in circles I’d go.
真想告訴你, Longin’ to tell you,
奈何羞又怕, but afraid and shy,
珍貴好機會,就此流失啦。 I’d let my golden chances pass me by.

最后轉(zhuǎn)為悲傷:你也會很快離開我的,永遠離開了。那是一個相對保守的年代,在女工的鄉(xiāng)下老家,小伙子求婚是在女方家里,父母就在隔壁房間等消息。只有在城里,朱莉才有街頭定親的自由。但當時的社會對這種自由并不提供多少保護,她有很多顧慮。? ???

然后你也走了,Soon you’d leave me,
走入細細晨霧,Off you would go in the mist of day,
永遠、永遠不知道 Never, never to know
我有多么愛你—— How I loved you,
假如我愛上了你。 If I loved you.

兄弟我特別欣賞這一句:Off you would go in the mist of day 。表面意思之下,很含蓄地隱藏著少女的憂慮:歌是在晚間唱的,如果夜里有點什么事,當新的一天開始的時候,你會拋棄我嗎? Mist 是薄霧,淡淡的水氣。在薄霧中,男人不是一下消失的,而是逐漸模糊,風吹開時又顯出一點背影;而女人的眼光就一直盯著望著,想著我有多么愛你……

兩人嘴里說著“不愛”,嘴唇卻在接吻了。

比利其實是旋轉(zhuǎn)木馬女東家包養(yǎng)的小白臉。他要和朱莉結(jié)婚,女東家請他滾蛋。兩人都失去了工作。當朱莉告訴他懷孕的喜訊時,比利決定去參與搶劫,掙一筆生活費。沒有經(jīng)驗的比利枉丟了自己性命。他真的永遠離開了。在接受天堂的最后審判之前,司星官決定再給比利一次機會,允許他下凡一天,完結(jié)未了心愿。

這時,地上已過了十六年,比利的女兒路易絲即將中學畢業(yè)。在廢棄的旋轉(zhuǎn)木馬旁,路易絲正和壞小子打鬧。命運的木馬轉(zhuǎn)了一圈,女兒似乎又走上了母親的道路。比利勸解女兒,情急之下還抽了她一記耳光。

路易絲告訴母親,自己遇到了一個奇怪的陌生人,挨打卻不痛,倒象是被吻了一下。朱莉立即知道,這一定是比利。感受到了父親的關(guān)愛,畢業(yè)典禮上,路易絲突然成了獲有自信的新人。比利終于可以放心離去。

我們一些文評家喜歡談“底層”,強調(diào)這是作家、藝術(shù)家的“社會使命”。不過,底層生活也有各個方面,在我們所熟悉的魯迅筆下的孤苦無助祥林嫂和高爾基所謳歌的海燕沖向暴風雨之間,仍然有比利和朱莉的平常生活,而且有表達得那么婉轉(zhuǎn)的愛情。老家里從前有“哭花轎”的習俗。新娘上轎之前,伴娘和她一起哭唱山歌。從一月唱到十二月,每個月母親照料女兒何等之好。這既是感謝娘親,也是教育那時的沒有自由戀愛經(jīng)驗的新郎,應(yīng)該如何善待將過門的媳婦?!都偃缥覑凵狭四恪愤@支歌,有如美國式“哭花轎”,以虛擬的形式,告訴魯莽的“壞小子”,在推托和接受之間,女孩子的心思是如何復雜。

為《天上人間》作曲和寫詞的是百老匯四十年代黃金搭擋理查德·羅杰斯和奧斯卡·哈默斯坦。該劇至今時不時仍在百老匯上演,并有1956年電影版?!稌r代》周刊曾將《天上人間》評為二十世紀最佳歌舞劇。許多著名歌手都唱過《假如我愛上了你》,比如弗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比如芭芭拉·史翠珊(Barbara Streisand)。

《天上人間》的橋段與黛米·摩主演的電影《人鬼情未了》(Ghost)有點相似。但是四十年代的歌舞劇更注重家庭。比利回到人間,主要是擔心自己的女兒,扶助她度過青春反叛期的情緒不穩(wěn)。九十年代的電影,高揚的只是愛情?!肮怼钡娜蝿?wù),變?yōu)榉鲋拮涌朔史虻谋?、發(fā)現(xiàn)新的感情。

現(xiàn)在的美國人,雖然還是喜歡唱《假如我愛上了你》,但對半世紀前的心理,恐怕已是不甚了了。曾有影評家抱怨妮可·基德曼在《冷山》(Cold Mountain)里演得有點“冷”。但那是比《天上人間》還要早八十年的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期啊!當裘德·洛終于回到家鄉(xiāng),當夜兩人同宿,妮可背過身去,開始脫衣服時,她說道:這是非常時期,沒法按規(guī)矩辦了,如果父親在世,他會理解的。那是虔信的南方,而妮可還是牧師的女兒。難道要她說,“英曼,自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等著這一天!”一下?lián)溥^去?

電視劇《大明宮詞》里,唐明皇李隆基倒是對姑母太平公主說過類似的話。這種女男關(guān)系上的當世矯揉,讓張藝謀之流任何想拍史詩片的企圖,都變?yōu)橹荒芘呐男〉男 ?/p>

經(jīng)華英語每日課堂免費試聽賬號發(fā)放中>>

滬友專享:樂寧英語課程免費試聽>>